杜：文学是讲形象思维的，而科学研究是面对事实的，逻辑思维很强。文学家和科学家的思维方法毕竟是不同的，虽然从一个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出他的风格，但文学家比较执著于感情，同科学家到底是不同的。科学家的思维更注重于事实，也更严密一些。
杨：确实不错，文学家、艺术家，他们的思考里头，他们的工作里头，逻辑性比较弱些；科学的工作里头，不管是哪一行，生物学也好，化学也好，物理学也好，地质学也好，逻辑性确实是比较强的。不过，并不因为这样子，就可以认为科学只有逻辑。科学绝对不是只有逻辑。只有逻辑的科学只是科学中的一部分，而且在讨论科学的创造性的时候，这部分不是最重要的。举个例子，假如你看见一个树林子，是人工种的，是排得很整齐的一排一排的树，你坐汽车在这些树旁边走过时，会发现从一个方向看，这些树排得很整齐，再往前走，换另一个方向，这些树又排得很整齐。从不同的角度看可以看出不同的规律。同样把一个晶体拿来，从不同的方向看，也可以看出来，规律是逻辑性的，可是科学的创造不只是从每一个方向去发现与了解那个方向的规律，更重要的是要通过想像，通过灵感，一下子同时了解每一个方向的规律。这种更高一层的了解就不只是逻辑思考所能达到的了。
一个初出茅庐的科学工作者，经验不够，工作方向往往还未成形，所以风格常常不大明显。到经验多了以后，论文写得多了以后，往往能发展出特有的风格。这跟艺术家其实是一样的：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家，画出来的画往往还没有自成一格，等他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画就有了独特的风格。
对科学家风格的重要性，也许因为科学的逻辑性很强，一般没有注意到，其实最重要的科学发现并不是用逻辑推理出来的。
杜：那么，换句话说，科学家同艺术家一样，也需要非常丰富的想象力。
杨：对!要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很丰富的别人没有的想象力。比如杜甫的诗里头，常常用了一些字，用法是前人没有想到的，等到你看到了，你会说这用法真好，这跟科学工作是一样的，人家都在用逻辑讨论某个科学问题时，忽然有人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问题，使大家看到原来没有看到的新结构，这跟文学艺术家的创造颇相似的。
杜：我想请教另一个问题，年轻人喜欢看科学幻想小说，这对他们将来的学科学，有害还是有益呢?
杨：我想，科学幻想小说是文学的一种体裁，而且是近代一个重要的文学体裁，一个年轻人看了以后，会增加他活跃的想象和丰富的幻想，我想是好的。但据我了解还并没有一个人看了幻想小说而得到科学的灵感。这跟武侠小说一样，武侠小说里说某人用指头一指就把别人致死，你可以说这跟激光武器颇像。不错，的确有点像，不过激光的发明绝不是看武侠小说而来的。所以，我认为科学幻想小说应当作一个文学体裁看，而且是一个重要的体裁，尤其是在20世纪、21世纪是重要的文学体裁，因而应该重视，我想这是比较恰当的想法。
杜：美籍华人在研究科学方面，特别是自然科学上，成就很大，在社会科学上就没有那么突出，这是什么原因呢?你在诺贝尔奖宴会演讲辞中说你是中西文化共同培养出来的，一方面继承了中国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的科学知识，两者结合起来。我想了解像你一样受东方文化影响深，会不会妨碍你接受西方文化呢?
杨：你问了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问为什么在西方中国血统的人，在走进科学、工业、技术方面，成功的比率比较大，走进文学、艺术、社会科学方面，似乎知名的人士比较少?第二个问题是，我从中国的传统出来，会不会对我从事科学工作有妨碍。这两个问题非常有意思，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科学里面对成果的判断是比较客观的，文学、艺术、社会科学里面成果的判断主观的成分比较多。中国人聪明的很多，不只是在科学方面。可是，在科学界假如一个人做出来了一些很好的结果，这结果很快因为客观的道理会被大家接受，在艺术方面情况就不是这样了，而且艺术方面，文学方面，价值标准与社会背景有很深的关系，一个艺术家，一个文学家，在中国的传统中长大，到西方去，要想做出在西方价值观念里头被大家所认识的作品，是比较困难的。幸而这一点现在也在改变。近十年来，中国血统的作家用英文写出来的小说，在西方渐渐被人注意多了。我想这只是一个时间先后的问题和人的数目多少的问题，并不表示有才能的中国人就不能在西方的文学界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第二个问题，我想这样回答：我自己所受到的教育，从小学开始，已经和西方的教育有很密切的关系了，跟老一代，也就是像我的父亲那一代的经验不一样。我父亲那一代所受到的教育，和西方的接触是比较少的，我讲的不只是他们什么时候念英文，虽然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我是说譬如什么时候用西方的方法来学习历史、地理。我在小学、中学学习历史、地理的时候，所用的教科书，所用的学习方法，跟西方步骤已经基本上一致了。可是我父亲在小学、中学的时候，还完全没有这种教与学的方法。像我这个年纪的中国人，在做科学研究的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全面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意识形态，来适应研究科学的新的要求了。可是比我们早二三十年，也就是19世纪末出生的一代，他们的经历和我们的经历就大不一样了。一个人在20岁以前所学的还是古书上的东西，要让他成人以后接触西方的科学思想和西方的科学方法，他工作起来是比较吃亏的。
杜：新的一代，像香港的年轻人受西方的教育模式培养，接受西方的科学思想会比较容易些吧?
杨：完全正确，至少在城市里成长起来的青年人，像香港现在的年轻人，去学习近代科学，我想不会因传统和背景的影响而受到什么大困难的。不过，如果他们研究的是哲学和社会科学，那么中国传统对他们的研究工作多多少少仍会有些影响(这影响不一定是不好的)。但在科学方面，因为科学比较客观，一个在香港长大，在台湾长大，在中国大陆长大，在新加坡长大的年轻人，跟一个美国的孩子，是没有很大的分别的。
不过，讲到这点，我们应该叉到又一个方面来谈谈。从科学的内容讲，中西血统的年轻人学习起来没有多少区别，但是对于学习态度，中国教育传统和西方教育传统有很大的分别。这个分别是有很重要的影响的。我在《读书教学四十年》这本书中几个访问和一些演讲中，也提到了这个问题。简而言之，中国教育传统训练出来的人，着重稳扎稳打，着重一步一步走，好处是根基非常之稳，坏处是胆子往往变得非常小，裹足不前，觉得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先贤先哲做了那么多东西，我是很渺小的，随便发表意见会被人笑话。西方的教育哲学，尤其是美国的教育哲学，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完全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不注重稳扎稳打，着重让每个人自己去发展自己的思考，坏处是很多年轻人根基不稳，常常讲出来的话有很多漏洞，好处是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这两种教育方法确实有很大的分别，不能说哪个绝对好哪个绝对不好，因为对每一个人，每一个学科，在每一个时候，两者各有利弊。
杜：你刚才谈到价值观的问题，美国人或西方人的价值观和我们中国传统的价值观不一样，你认为美国人对中国人的价值观能够理解吗?
杨：我想有一些是可以理解的，有一些是不可以理解；有一些理性上觉得可以了解，不过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中国传统教育出来的人，对于西方有一些事情，可以说是理性上了解，可是并没有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文化传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西方和东方的文化传统的确是不大一样的。
杜：你觉得香港的青年应该有什么样的抱负，才能对人类、对民族，作出自己的贡献呢?你对香港的青年读者有什么期望?
杨：我对香港有一些了解，不过我不敢讲一定是正确的。前天我们开了一个会，是讨论香港的大学的教育动向的。有几位这边的教师提出来，今天香港的青年跟从前的不大一样，比较自私，对社会对民族关心得较少。可是我觉得这并不是个那么值得忧虑的问题。如果一个香港的年轻人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能使香港地区变得欣欣向荣，应该说他对香港、对民族都已有所贡献了。我所以这么讲，是因为中国的传统，对每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是非常重视的，从小就讲先天下之忧而忧。相反地西方先天下之忧而忧这种观点是非常少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可是我们看到也可以通过西方传统产生出来灿烂的文化。我想对于美国的小孩，加重一点社会责任心，是有好处的。可是我觉得今天香港的青年人已有了很多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个观念，似乎没有必要向他们再增加精神压力。这是我自己的意见。
杜：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你是怎样安排自己的科研，生活和工作?很多人都说：我没有时间看书，我没有时间休息，我希望了解一下你是怎样安排自己的时间?你的时间够不够用?
杨：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每一个人也都只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天，每一个人所碰到的事情都很多。最重要的，是要能分辨什么东西是值得注意的，什么东西是不值得注意的。有了正确的分辨力，才能正确地支配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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